一向冷清的偏殿来了一个陌生的面孔，杨镇浑身都戒备起来，像是自己的领地被人闯入的小兽，他谨慎地观察着对方。
这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，他想，但他也描述不出来有哪里不同。
自然是不一样的，他从前见到的都是女性，这是他有记忆以来见到的第一个男性。不过此时的他并没有性别的概念，只觉得对方很高，就算站在台阶上他仰起头也只能看到对方的下巴。“他的下巴跟她们不一样，”他发现了，他下巴长头发了。他知道什么是头发，因为宫女会给他梳头发。
徐恺此时也在默默观察这个孩子。
自从中秋一别，徐恺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他。孩子当时被送进了宫里，但是得知他这三年都来被藏在宫中，徐恺还是有点意外。杨镇长得很羸弱，特别是跟杜府的小胖比起来。宫中断不会短了他的吃食，只是他平日只能活动在小小范围内，没有得到足够的锻炼。他眯起一双凤眼，酷似太子的小脸紧紧绷着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。
已经当过三任启蒙老师的徐恺不慌不忙，他深知孩子的脾性都不一样，不能操之过急。尤其是杨镇的身世特殊，更要万分慎重地对待。
当日荣帝请他给皇孙当先生的时候，他很是惊讶，现在的两位皇孙已经有几位先生了，也未曾听太子说过需要请新的西席。然而，当荣帝说是那个孩子的时候，他就明白了，情况特殊，只能用自家的人。
孩子才三岁，荣帝也不用他教些什么艰深晦涩的道理，只是希望他跟孩子说说话，教他认认字。杨镇平日里见到人太少了，荣帝也不希望把他养成一幅不通人性不懂世故的样子。他希望徐恺可以跟孩子讲一些宫外的常识，增加他的见闻。他又给徐恺解释了孩子的一些情况，徐恺沈默一会，答应了，不过他需要花点时间去了解这个孩子。因为他还有朝中的事务，而这个事情又只能暗地里进行，所以他只能每隔三天进宫一次，每次跟杨镇相处上半个时辰。
徐恺进宫以后也不着急着跟他说话，而是问起了宫女们服侍的情况，宫女们一一秉告，连小小的细节也不敢落下。得知杨镇最喜欢院中的梧桐树时，徐恺笑了，对着他说：“有道是：‘凤翱翔于千仞兮，非梧不栖。’你当时死而复生，也应了那句‘涅槃重生’，应该唤你凤儿才对。”
他又让人在院中搬来案几，摆上纸笔，挥斥方遒地写下一个“凤”字，见杨镇好奇地伸长了脑袋想要看清楚，便把他抱起来指给他看，“这是凤。”又写下一个“凰”字，说：“这是凰。‘凤皇于飞，刿刿其羽。’这是诗经的句子，你以后会读到的。”然后又注视着他的眼睛说：“我是来教导你学习的，你可以称我徐先生；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姑爷爷，内子正是你的皇姑奶奶。”看到小孩子一脸的疑惑，他也失笑：“无碍，你以后会知道的。”
杨镇第一次遇到有人会如此耐心为自己解释，也不复之前的抗拒。徐恺又抱着他到梧桐树下说起一些树的习性和凤凰的传说。
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了，见他要离开，杨镇还有点不舍地看着他，从来没有人抱着他那么久，而且徐恺的怀抱有力又温暖。这让徐恺想起当年外甥抱着自己腿不让走的场景，不过小杜启明有父母在身侧，这个孩子可孤单多了。他把写过的纸递给他，摸着他的小脑袋说：“你让她们教你读这两个字，等你学会了，三天后我就会出现。”杨镇小心翼翼地接过，点了点头。
果然，这个孩子能听懂他的话，他只是不会表达。
徐恺给皇孙当先生的事情连长公主也未曾告知，他只告诉她，荣帝在托他秘密办一件事，所以每隔三日要进宫汇报。长公主自然十分相信自己的驸马，而且皇兄对丈夫的倚重也让她很高兴。
杨镇对数字还没有概念，所以他不知道三天后是多久，天天坐在门槛上等着徐先生的到来。这几日里他不厌其烦地追着宫女们让她们读那两个字，然后自己又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，想要模仿徐恺当日写字的动作，只是他一直没有开口。
等待徐恺再次站在他面前，他开口说了人生中一个词语：“凤凰。”发音不算很清晰，但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。徐恺称赞了他，又给他拿来礼物，正是小孩子都爱玩的七巧板和九连环。他拉着他细细地解释了这些玩具的用法，又在纸上写下“七”和“九”。当得知杨镇天天在门口等他，并且拿着树枝学写字的时候，他补足从一到十的数字。
他教杨镇：“你每天都用树枝划一下，等画完三下我就来了。”他没打算现在教杨镇用毛笔写字，毕竟书法太耗心力，这个小孩身子骨弱，还得再养养。
今日这半个时辰就在学数字和玩玩具中度过。等他要离开的时候，身后的孩子喊了一声：“徐先生。”比凤凰的发音还标准，不知道这孩子私底下练了多久。没想到，杨镇第一次开口喊人，竟然是作为先生的姑爷爷，徐恺再次摸了摸他的头，跟他告别了。
儿童的学习能力是极其强大的，一旦开启了这扇大门，杨镇就像一块吸水的海绵一般，源源不断地汲取着知识。他的记性很好，徐恺教过一次的字他就会念，而且还会模仿似地在地上画出来。
荣帝和皇后都对这个教学效果很满意。他们一开始只希望杨镇学会说话，没想到孩子比他们想象的要聪慧。甄皇后再一次见到杨镇的时候，他会叫她“皇祖母”，会自称“孙儿”，还会给她解释自己用七巧板拼出来的图案。当她问他今日吃了些什么的时候，他会掰着指头一个一个说出来。
她也听从徐恺的建议，知道这个孩子天天被养在殿中，没个适合他活动的场所，只怕会对身体不好，便让宫人每日带他到西边的小花园去活动两刻，还要求她们一定要谨慎行事，切莫让东宫的人看见。又让人在院中安装了小木马，小秋千和爬架，若是他不能出门也可在院内活动活动。
杨镇觉得自己快活极了，他终于可以走出这个门口看看外面的世界。原来墙外是这个样子的！有没见过的树，有香香的花，还有蝴蝶，还有蜜蜂，有小小的没有墙的亭子，这些事物在他看来可新鲜了。而且花园比偏殿的院子要大上许多，他可以尽情地奔跑，或者是在花丛中打滚。他发现这里就连地砖也是不一样的！有好几次他都不愿离开，差点被东宫的人发现，只能被宫女强制性地抱回去。
徐恺知道此事后教育他，做人要守时，说好了是两刻钟就是两刻钟。幸好，他对着徐恺还算听话，更多的是害怕自己不乖他就不出现了。比起在花园玩，他更期待每隔三日与先生的学习。
徐先生虽然每次都只能呆半个时辰，但是会给他留些作业，让他可以在接下来的三日里自习。宫女们都是接受过教育的，杨镇有时候会让她们读一遍，自己跟着背一遍。现在他已经可以认识许多字了，数数也可以数到一百。
徐恺再一次到来的时候，带来了蒙学经典，没错，就是那个让杜晴若惨遭鞭笞的《三字经》。他让杨镇可以试着自己去读，有不认识的字等他来了再解释。屋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，偏殿终于不复以往的死气沉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