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书阅读>都市>世间清晨皆微凉 > 浮生如梦亦如烟(一)
    到家的时候,师甜看到奶奶在床上躺着,双眼紧闭。妈妈给她吃饭,不知是张不开嘴巴,还是疼得没胃口,奶奶管自己喊疼,声音微弱,看着怪可怜的。妈妈只好一遍遍哄,吃一点,吃了就会好。

    良久,奶奶才微微张开嘴,却无法将塞进去的一小口粥吞咽下去。自摔跤后,一天天下来,她越来越虚弱,不再喊疼,只是一声声微弱的“哎哟”、“哎呦哟”、“哎哟哟”。

    第二天,她的嘴巴张开,不是为食物,而是大口呼吸,眼睛闭着,跟她说话也没应,一整天,粒米不进,连水都喝不下去。爸爸说,可能差不多了。师甜呆呆地听着,明白他的话,想不出不久的将来会是怎样的情形。亲戚们都来了,七手八脚忙乎,全都为一件事准备着。

    乔楚随父母来看师甜奶奶。前半夜,大人们在隔壁房间,麻将的麻将,打牌的打牌。

    师甜问乔楚:“姐,听说上次你手摔断了,是……因为和男朋友分手?”乔楚笑笑:“这种丢脸的事情,就不要拿出来说了嘛!”师甜说:“听说你是自杀的?”乔楚问:“你觉得呢?我是那种会自杀的人?摔一跤的事情,怎么传那么离谱。”

    师甜说:“自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,现在的人压力那么大,自杀又不少见。”乔楚说:“至少我不会!特别是为了感情!”师甜问:“是吗?”乔楚说:“别说这个了,都过去了。你怎么样,大学生活很滋润吧?”

    听着师甜讲她和惠荀的事,乔楚由衷地感叹:“读书就是美好呀,什么烦恼都没有,感情都那么纯洁。”她想起和林宇一起度过的时光,两人手牵着手,甜蜜蜜地漫步于紫藤花下,没有物质的纷扰,没有权势的羁绊,说的是有趣的见闻,说的是令人爆笑的冷笑话,说的是最近上演的电视电影。

    “时光已逝永不回,往事只能回味。忆童年时竹马青梅,两小无猜日夜相随。春风又吹红了花蕊,你已经也添了新岁,你就要变心,像时光难倒回,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”师甜说,“可惜啊,只有四年。姐,你真的是跳河摔断手的?”乔楚白了她一眼,说:“小屁孩,没完了!姐姐大好一个人,干嘛去跳河?”师甜说:“他们说你分手了,你受不了刺激,就去跳河。”乔楚说:“不是,听他们瞎讲!”

    “真的,姐,”师甜真诚地说,“跟我讲讲死是怎么回事呗。”乔楚严肃地说:“你这小孩有点数啊,你奶奶这个情况,你讲什么死啊死的。”师甜不语。

    十二点多,大人们都很累。师甜说,你们去睡,我年轻,我守着。

    妈妈起先不肯,让她去休息,深怕熬夜弄坏了她的身子。可是半夜里,她还是叫醒师甜,医院急电,需要手术。师甜头一回表示理解,让她慢点开车,妈妈轻抚她的脑袋,说实在吃不消就叫醒大人。

    深夜,无人可聊,师甜只好上网,可疲惫不容许屏幕上的小字再进入酸涩的双眸。她闭上眼,只觉马上就能呼呼大睡,然而,她不能睡。她不敢看奶奶,那么虚弱,深怕什么时候就没了气。夜静悄悄,也许这是临死的凄清,也许死神正和她一起守候在奶奶身边。想必,经历这熬人的苦痛,奶奶也希望早点跟它而去吧。

    曾无数次师甜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在人生道路上大获成功,给奶奶买去很多东西,让她后悔当初看不起他们一家,不待见她。现在看起来,一切都不可能实现。她相信,这可怜人所受的一切,都足以获得原谅。内心有个强烈的使命——照顾她。

    她害怕,很怕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。虽然她很想送她,可她不愿一个人,在黑夜里,独自与死神照面。

    从没有和死亡如此临近,哪怕是走向水面的那瞬。强烈的恐惧猛地袭来,对死亡的恐惧。她没想到,作为旁观者,更能看清生命的容貌。

    隔一段时间她就会仔细盯着被子,盯很久,发现被子有些起伏,才放心(实在没有勇气把手指头去感受鼻息)。她觉得眼前人实在可怜,自己都是女人,居然还重男轻女,如此自轻自贱,尊严被封建腐蚀完了吗?

    唉,如今老了老了,还要遭这份罪,人活着图什么呢?听爸爸说,奶奶生来就没喝过奶,几岁就被送到爷爷家当童养媳,从小学女红和家务活。

    在婆家,她是寄生者,地位最低。当别人忙的时候她就不能闲坐,上山扛柴下地种菜;当别人没吃饱饭的时候,她就得饿肚子。后来任务升级,干活和生娃娃。当然生娃那段时日,虽然没有多少尊重可言,但吃饱穿暖不在话下,地位高的不是她,而是肚子里被授予传宗接代使命的娃子。

    生了一个女娃,讨了无数白眼,谁知后来苍天开眼,让她生出三个男娃,叫家里人喜不自胜。在孩子很小的时候,师甜的爷爷就因病而溘然长逝,留她独自含辛茹苦把几个孩子拉扯成大。

    家里穷,四个子女没钱读书,十来岁就跟着大人干活,女儿早早地嫁人,其余三子接连结婚。随着改革开放,村里办的厂多了,有人留下干活,有人到城里务工,大伙的日子才越过越好。

    老了本想着含饴弄孙,哪知两儿子结伴去了深圳,留她独守空巢,连最近的小儿子,即师甜的爸爸,也在半小时车途外的县城里忙得不可开交。

    这次摔跤,倒是让家员齐聚,只可惜大外孙女担心孩子太小,受不住长途颠簸,没抱过来,不然四世同堂,人家会说这是喜丧。

    白天大人们会定时给她按摩,担心她躺久了腿麻。师甜照做,摸到奶奶的腿才知道给她按摩有多么痛苦——那腿,哪里有肉?就是皱巴巴的皮包着骨头,感觉一捏就会碎。她一点力都不敢用,手指头碰到皮包骨的腿,霎那间整个人都毛骨悚然。

    按了二十余分钟,师甜回到座位上,又困又怕,好想马上打电话给惠荀,让他唱首歌为自己壮胆。